★羆 家 莊★

Dear XX:

這是一封永遠不會寄出的信，但我仍想寫！仍想寫給妳，也寫給自己！

每當空氣潮悶、山霧迷茫的夜晚，我總一人悄然走離居處，沿著怪石嶙峋的溪谷
往出海口的方向漫步。由於視野不佳，舉目不見遠處的層層山巒，讓人不禁懷疑
它們是否仍舊真確存在。愈往前行，霧愈濃，天色愈暗，我偶爾駐足於某段水泥
護欄旁，閉上眼睛，沈沈地、緩緩地喝進一大口山氣，讓那原本漂浮身外的薄暮
藉由心律的跳動，隨同血液流散至體內每一條脈管，每一處筋絡，從髮鬢到指
尖，自百匯至湧泉。

風在谷中旋舞高歌，呼呼之聲蓋過了蟲鳴鼎沸的合唱，另與淙淙溪水相互協奏輝
映。有幾次我就那樣靜靜佇立良久，良久，久到我以為自己業已化成護欄的一部
分，久到我以為冰冷的山氣業已把屬於妳的每片記憶凍結，久到我以為胸膛裡怦
怦的心跳終告停止，爾後將被濕重的暮靄所取代；然則……這都僅是一相情願的
解脫錯覺。

有時我也驚奇自己怎沒因夜色如墨，難辨方向，以致自然而然地，或者應該說是
理所當然地失足墜落溪谷，粉碎在黑月陰雲下，頑石野莽間，從此同溪水為伴，
聽山風長吟。大概是某位神佛出自慈悲為懷 (更有可能是想捉弄取樂)的理由，
於我靈魂深處安裝了新型高階的衛星導航系統，令我想忘也忘不掉、想抹也抹不
去、想逃也逃不開回家的路，祂則端坐香煙繚繞中笑看徬徨無措的我，撚鬚竊
喜。唉！我這究竟算是傻的可愛？還是傻的可憐？

我拖著濕漉漉的軀體慢悠悠走返宿處，總象徵性地在門前先大呼一口長氣，似盼
將細胞裡的每一絲山霧吐盡，方始開鎖入內，並立刻把門拴上，彷彿如此即能閉
一切抑鬱、空茫、虛無於屋外。之後，我跨進浴室，用滾燙的熱水邊沖洗生理的
倦怠疲憊，邊聚合早時給山風吹忘於穹谷的紛繁心緒，猶若一個魂飛魄散的孤靈
急需借助蓮花化渡且得延壽續命。

暗夜的山城並不平靜，風在野林狂亂頌唱著孤獨，花木也為之沙沙啼哭，近處千
蟲爭鳴，那調子唧唧啾啾，無從判斷是歡騰亦或哀淒。我裹在被子裡放鬆所有的
感觀，默默領受，細細諦聽，直到睏意的黑潮向我湧來，我才在意識失守的同時
虛弱一笑，翻身睡去。

夢中是個雲霞掩映、炊香輕飄的黃昏，一群孩子在村口的空場上興高采烈地打躲
避球，微風好似不慎灑落紙面的淡黃色顏料，把清脆歡樂的叫鬧聲順著不規則的
斜度慢慢氳開，直至細弱的它力所能為的極限。屋前的矮簷下，我與妳相對而
坐，妳正全神貫注地逐一修剪晚餐要炒的地瓜葉，我則藉由已漸西沒的日影小心
翼翼地給畫架上的畫布著色。我們誰也不曾開口，一是為了專心於手中的工作，
一是醉心於霞光、徐風和笑語交織而成的幸福感，一是擔心這所有的愜意美好都
像再脆弱不過的琉璃，偶然的深沈呼吸或無意間的嘆息便會使它立刻破碎殆
盡……，至少我自己確然懷著那樣的憂慮而不免有點戰戰兢兢。

是種怎樣的預感，我隱約認知道妳背後半掩的家門實乃一座永訣的藩籬，倘若邁
步跨入即將無可回返地徹底投去另一處世界，而妳得以享有唯一一次選進與否的
機會，我則只能宿命地接受妳的決定，無權更異。

我眼角餘光瞥見妳捧著剪妥的地瓜葉起身，準備走向屋子，我心中大駭，慌忙喊
住你：「不要！拜託別進去！」

妳楞了楞，回頭露出安撫的微笑說：「我把菜放入廚房，馬上就回來。」

「不要！不可以！妳一進去便再不會出來了！」我跌跌撞撞地奔至妳身邊，伸手
想抓牢妳的肩膀，但妳空出一隻手緊緊握了握我那顫抖著的手並柔聲說：「好了
好了，別孩子氣了！快繼續上色，我等等出來要仔細欣賞你的傑作唷！」語畢，
妳鬆開手，輕巧地一步邁過了門檻，迅速邁入那充滿邪惡未知的屋子，永遠邁出
了我的生命。

剎那間，我被死亡般的靜寂所籠罩，徐風猝止，歡鬧聲消失。猛然一陣乍雷霹
靂、飛沙走石之後，我發現自己孤零零呆立於寸草未生的無垠曠野，原在眼前的
房子、身側的畫架、妳方才坐的板凳和剪剩的地瓜葉均不見其蹤，可怪的是，我
仍緊握著那根剛剛為了阻止妳入內而不及擱下的畫筆，上頭的顏料正順著筆尖一
滴滴落至我的鞋面。

我茫然、迷惑、無助、沈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好久……，幾乎是費盡九牛二虎
之力始得牽動了一下麻木、扭曲、僵硬的嘴角，構成淺淺的、勉強的、猶勝撕心
嚎啕卻飄渺空洞的淡淡一笑。而妳知道，此後那一笑即若胎記、烙印或者其他任
何不可磨滅的類似東西般凝刻在我的臉旁，直到日暮途窮，地老天荒。

最後，我要唱一段歌給妳聽。關於此事我琢磨了好幾個月，既然不能當面唱給妳
聽，透過錄音、電話又難免影響我的原聲，索性就在這裡唱--在不會寄出卻是給
妳的信裡唱，在我山居的孤寂裡唱，在曾經有妳有我的夢境裡唱……，儘管妳對
此全然不知，一無所悉，但妳放心，這絕對無損我唱的誠意，正如妳雖永離我的
世界，那亦不減我對妳的懸念之情。

「頂著藍色月亮　走在回憶長廊　那一樣的月光照過我們緊握的手掌
問題沒有答案　轉了多少個彎　你還簽了名在我心上　不能遺忘
就算時間能沖淡了憂傷　想對你說的再也無法講　淡淡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