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羆 家 莊★

因為強力推薦同事看『未央歌』，自己也忍不住跟著重新閱讀了一番。噯！還是
那種感覺，整個思想的律動都是書中的情節，現實生活反倒變得夢幻而不切實際
了。然則說也奇怪，明明是首充滿真摯、美與溫馨情調的歌，我卻越看越生出一
種莫以明狀的憂傷，既像沈滿淵谷的霧靄般濃重，又似團浮絕峰的層雲般飄渺，
愈瑰麗的景致描寫愈令人感到週遭的蒼白，愈恬靜的情感互動愈引發如隔世記憶
的玄遠眷懷。

許多人都說『未央歌』僅是那個硝煙密佈時代下的一則虛無傳奇，純屬青春學子
的不老神話。我不曾經歷過那個年月，無法斷言它究竟有多少寫實的紀錄或者創
意的想像，但我仍非常感念且敬佩鹿橋先生那支娓娓道來、輕輕吟唱的詩情妙
筆，縱是傳奇神話，他寫的雅潔月光卻那樣真切地映射在人的夢裡，樸厚的地土
風俗也深深地觸動著我早年鄉村成長的回憶。我甚至會想，如果老師們都讓學生
先讀讀這本小說，肯定可以省去不少激勵孩子發憤升學的苦口婆心。儘管當他們
愕然面對事實時將大覺幻滅，然而輕狂的歲月，誰都應該來點兒美麗的憧憬調劑
一下汲汲營營於課本的心，更何況現在看似難以置信的浪漫故事很可能是不久前
的確然歷史。

作者鹿橋先生業已在二００二年因病辭世，這無疑讓我由於「複習」而產生的巨
大憂傷又增添了幾分感慨與灰暗。記得第一次看『未央歌』時，我是和小童一樣
的二十歲，如今，我已比大余還老了，韶光荏苒呵！第一次是將近尾聲才覺出淡
淡的愁緒，然後直至讀畢的數週間都沈醉在小說的餘韻當中；如今則是打一開始
便「憂從中來，不可斷絕」。長此以往，當我到了金先生的年紀再重起此書時，
頭髮大概早不知白了又黑，黑了又白過多少輪迴了！

歌手黃舒駿先生曾以此書為本坐了一支同名歌曲，首句便如一記重拳猛擊在我的
心上。畢竟伍寶笙是那樣端麗聰慧、德容雙全的女子，而大余的強勢和嚴厲則屬
書中最為我所厭惡者。印象裡第一次看完結局還真讓我有種想要撕書的衝動呵！
不過那句「為我唱完這未央的心願」又引出了我靈魂深處的一點淒然。這麼多年
以來，我一直積極鼓勵身邊的新朋舊友閱讀此書，自己且始終解脫不開小說散放
的青春情懷，是否也正係為著一個沒有唱完的未央心願呢？

最後還是想摘錄故事的前奏曲，沒看過的人就當是引玉之磚，趕快設法抽空一
讀；看過的人不妨小小回味一下，回味小說的情節，也回味曾經通宵達旦不忍釋
卷的那種迷醉感覺。


前奏曲

在學生生活才結束了不久的時候﹐那種又像詩篇又像論文似的日子所留的印像已
經漸漸地黯淡下來了。雖然仍是生活在同一個學校裡﹐只因為是做了先生﹑不再
是學生的緣故﹐已無力挽住這行將退盡的夢潮了。

為了一向珍視那真的﹑曾經有過的生活﹐我很想把每一片段在我心上所創作的全
留下來﹐不讓他們一齊混進所謂分析過的生活經驗裡﹐而成了所謂錘煉過的思
想。又為了過去的生活是那麼特殊﹔一面熱心地憧憬著本國先哲的思想學術﹐一
面又注射著西方的文化﹐飽享著自由的讀書空氣﹐起居弦誦於美麗的昆明及淳厚
古樸的昆明人之中﹐所以現在記載時所採用的形式也是一樣特殊的。這精神甚至
已跳出了故事﹐體例之外而氾濫於用字﹐選詞和造句之中。看罷﹗為了記載那造
形的印象﹐音響的節奏﹐和那些不成熟的思想生活﹐這敘述中是多麼荒唐地把這
些感覺托付給了詞句了呵﹗以致弄成這麼一種離奇的結構﹑腔調﹐甚至文法﹗最
後為了懶﹐挑了個小說的外表﹐又在命題時莫名其妙地帶了個"歌"字。"懶"也是
那時的一位好友﹐現在已失去了﹐是實在值得紀念的。能夠無所顧忌地﹐認真地
懶是多麼可驕傲呀﹗我們知道小說的外表往往只是一個為紫羅蘭纏繞的花架子並
不是花本身﹐又像是盛事物的器皿﹐而不是事物本身。所以這裡所說的故事很可
以是毫無所指的。

不過這麼一來話就繞彎了﹔盛事物的器皿﹐和紫羅蘭花的木架﹐是可見的。而事
物本身﹐和那可愛的紫羅蘭花卻逃脫了我們的觀察﹐這豈不是個大笑話嗎﹖二十
世紀的人是太忙了。沒有工夫去讀談思想的書。可是卻有空閑去讀一本五六十萬
字的小說﹐再從那裡淘煉出那一句半句帶點哲學味兒的話來﹐豈不更是大笑話
嗎﹖

鹿橋

1943年12月16日於重慶郊外山洞